陳行之:一個被賦予特殊意義的日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很多日子因為對千百萬人的生活構成影響或者在政治上具有特殊意義而成為紀念日,比如每年五月一日的國際勞動節(jié),六月一日的國際兒童節(jié),七月一日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紀念日,八月一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jié),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等等。這些日子對于我們當然非常重要,但是,我們也有一些僅僅對于自己有特殊意義的日子,比如我們的生日,我們結婚的日子,入黨的日子,兒子或者女兒降生的日子……這些在其他人看來平淡無味的日子是我們寶貴的珍藏,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們都很珍重。這種記憶和珍藏,是我們作為普通人能夠享受的微不足道的幸福之一。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九日對于我來說也是這樣一個日子。

          這天清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嚴寒侵襲了北京,據(jù)說這是北京五十五年以來同期最為寒冷的日子。當晨曦把世界暈染成淡青色的時候,我為長篇小說《沉默的河》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這本三十三萬言的小說耗費了我整整一年工作之余的時間。

          我從座椅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門。院子里高大的中國古槐樹的葉片一夜之間全部落光了,我感覺到嚴寒駐足在樹梢上,整個世界一片蕭索。一只喜鵲站在古槐枝杈的頂端,好奇地看著我。鄰居們都還在睡,很安謐。我從許多人家的門前穿過,推開院門,在停滿了汽車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北京,這座據(jù)說已經(jīng)將近達到兩千萬人口的城市正在蘇醒過來。像某種具有侵略性的生物一樣,越來越多的高大建筑越過二環(huán)路向老城區(qū)蔓延過來,開始侵蝕我所在的這片據(jù)說早就被重點保護的平房區(qū)。我稍稍多走了幾步,就來到了正在被拆毀的區(qū)域。閃閃發(fā)光的高樓下面,一條著名的胡同正在消失,房屋變成了廢墟,從里面長出一人多高的荒草。這里的本地人似乎已經(jīng)提前消失了,變成了外地人的天下,活動著完全不屬于這個城市的人。小販們就像狩獵的人在動物必然經(jīng)過的通道設下陷阱一樣,在民工住地和工地之間鋪排下各種攤檔,蜂窩煤爐子上的鐵鍋炸出了顏色暗紅的油條,笸籮里的棉被下面裝著熱氣騰騰的饅頭,舊衣服被胡亂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圍擋起來了的古樹下面,攤放著工地上使用的各種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選御寒的衣物,有的圍在油鍋前吃著油條,跟賣油條的婦女逗笑—這或許是他們在漫長的打工生涯中難得的接觸女人的機會;
        由于極度缺乏營養(yǎng)而頭發(fā)發(fā)紅的小伙子實際上還惺忪著,一邊走路一邊大口啃咬三四個連在一起的饅頭;
        昨天晚上還很紅火的賣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給家里打長途電話的擺了十幾部電話的房間、只有招牌沒有理發(fā)用具的發(fā)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簾,熄滅了電燈,顯得異常安寧。一只骯臟的流浪貓急匆匆從胡同的那一頭跑過來,差一點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轉方向,竄上落滿樹葉的房頂上,凄涼地叫著,好像在回味剛才遇到的險情;
        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端著尿盆走出院門,先怨艾地看一眼滿世界的外地民工,然后動作嫻熟地把尿潑灑在路邊的下水通道里;
        賣菜的男人吃力地蹬著三輪車,想在早市上占一個好一點的位置,他的女人和四歲的女兒坐在碼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
        一個專門欺負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兒站在公廁門口威脅里面的人說:“我他媽抽你丫的!”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住的這條胡同時,北京市民也開始活動了。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大門隆隆地打開,從里面出來一個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男人。這個掩藏在胡同深處的院落,價值千萬,據(jù)說修葺費用就達百萬;
        被從大雜院里放出來的狗愉快地跑跳著,一邊在汽車輪胎上撒尿一邊回頭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過來;
        從一個破舊的院落走出來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厭煩地看看眼前這個世界,表情尊貴地鉆進一輛白色轎車;
        開出租汽車的師傅面對新車上新增加的一長溜劃痕,調(diào)動起能夠想起來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黑心的人;
        街道居委會大媽把一捆關于預防禽流感的材料標語抱了出來,準備給居民分發(fā);
        晚間從城外趕來的農(nóng)用三輪車已經(jīng)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停好,能干的夫妻倆臉上、手上涂滿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正在等待買蜂窩煤的人家召喚,還有時間打開從家里帶來的保溫杯,喝上幾口熱湯;
        穿著松松垮垮藍色校服的中學生把手縮在長長的袖子里面,在沉重的書包重壓下,像老年人那樣拖曳著腳步往學校走去。

          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它對于我卻有著獨特的意味,就是因為我把很久以來就想講述的故事講述了出來,把這本一直想寫的作品寫作了出來。

          嚴格說起來,這本書講述了三個故事:北京知青吳克勤的故事、大土匪井云飛的故事和井云飛的第三房太太和她的兒子的故事。我把這三個故事膠結在了一起,構成了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整體,我相信,這個整體所蘊涵的歷史內(nèi)容和和人的微觀精神世界的展現(xiàn),遠遠超出了故事本身。我很滿意自己的勞動。在整整一年時間里,更深人靜之時,我生活在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中間,和他們一起歡樂和悲愁,和他們一道穿梭在歷史的烽煙之中……只是到了現(xiàn)在,我才突然醒悟到,我講述的是關于我自己的故事—就像一位偉大作家曾經(jīng)指出的那樣,任何一部小說講述的都是作者本人心靈的歷史。

          是的,那是我自己。雖然我沒有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舞臺上馳騁,雖然我沒有參加血腥的戰(zhàn)爭,雖然我沒有經(jīng)營過龐大的家業(yè),雖然我沒有被槍殺的體驗,雖然我沒有像主人公那樣經(jīng)歷漫長的人生曲折,但是我無法否認,這本書在內(nèi)在精神是寫的是我,是我對于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思考。當我迷失了的時候,我通過創(chuàng)造書中的人物找到了自己。在一定意義上,作家創(chuàng)造作品,作品也同時在創(chuàng)造作家。

          既然這樣,我為什么不能把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九日當作特殊的日子來紀念呢?它是我的日子,這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因為我做成了一件事情而變得特殊起來,它必將被我牢牢地記憶在心里。這樣的日子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會有很多很多。

          

         。2006-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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