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若:對蘇聯新聞業(yè)歷史命運的思考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今年11月7日是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80周年紀念 日。筆者寫作本文時,還無法預測人們將會怎樣紀念這個不尋常的日子。不過這些年來,國際進步輿論界對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之所以傾覆,已有不少反思和評論。許多人認為這里既有外因也有內因,既有近因也有遠因。從根本上說,蘇聯建國幾十年,一是經濟建設沒有搞好,人民生活水平沒有切實提高;
        二是沒有建立民主和法制秩序,政治專擅,群眾受壓。這兩個方面都引起人民的不滿,可又未能正確解決,終于導致覆舟之禍。當然,這種反思尚未終結,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一定會從社會主義運動這一重大挫折中領悟到更多、更加深刻的教訓。

        十月革命勝利以后,隨著蘇維埃政權的鞏固,隨著經濟建設的開展,蘇聯人民曾經創(chuàng)建了宏大的社會主義新聞體系。在這一體系中活躍著幾十萬熱愛祖國、忠于職守、富于獻身精神的新聞工作者,他們辛勤努力,一心想把社會主義事業(yè)推向前進。尤其在衛(wèi)國戰(zhàn)爭年代,他們冒著敵人的炮火,用自己的新聞作品團結和鼓舞人民,為戰(zhàn)勝法西斯入侵譜寫了光輝的篇章。衛(wèi)國戰(zhàn)爭結束以后,他們又以自己的勞動,恢復并建立起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新聞網絡。這種網絡以黨的機關報(臺)為核心,包括眾多的專業(yè)報(臺),從中央到地方共分六級層層辦報(臺),形成上尖下寬的金字塔形結構。截止1986年,全蘇已有各類報紙8000多家;
        其中日報713種,期發(fā)一億多份,每千人平均380份左右,位居世界前列。

          可是這樣宏大的蘇聯新聞業(yè)體系,在1991年的最后幾個月內,隨著蘇聯的解體也嘩啦啦似大廈傾覆般地迅速瓦解。從此以后,這片土地上再沒有以黨的機關報為核心的新聞體系了。原先的黨報紛紛改成民營的獨立報紙,艱難地自籌資金,慘淡經營;
        其它他專業(yè)報更是在市場經濟中顛簸掙扎,各奔前程。幾份全國性的機關報,如《真理報》、《消息報》、《勞動報》,在改為同仁報紙以后,影響和地位固然遠非昔比,發(fā)行量也只有當年的一個零頭,由一、二千萬份降為幾十萬、一百多萬份。這一切當然都不足怪,舊的新聞業(yè)體系賴以生存的政治經濟基礎不復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世界新聞業(yè)的歷史告訴我們,經濟是報業(yè)生存的基礎,政治是報業(yè)生存的條件,特定的經濟和政治制度支持并制約著特定的報業(yè)的生存和發(fā)展。蘇聯新聞業(yè)的瓦解只是再次證明了這一歷史規(guī)律而已。但是,世界新聞業(yè)的歷史還告訴我們,報業(yè)并不總是被動地受制于社會經濟基礎和政治制度,它往往反作用于社會經濟和政治,這種反作用力有時還是十分強大的。且不說急風暴雨般的革命時期報業(yè)在摧毀舊的政治經濟制度方面的作用,就說在既定的歷史階段或社會形態(tài)之中,報業(yè)也常常會以自己的反作用力,促使社會經濟和政治發(fā)生種種變化或調整,以適應時代的發(fā)展和歷史的潮流。本世紀以來,不論是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由新聞界帶動社會輿論,掃除政治運作過程中的弊端、障礙或危機,使之不至于發(fā)展為危及根本政治制度的爆炸性局面,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有的是阻止執(zhí)政當局某些不得人心的政策的實施,有的是制止違背民意的某項條約的簽訂,有的是把營私舞弊的官員趕下臺,凡此種種都體現了新聞業(yè)對政治的反作用力,這種反作用力對于及時調整政治運作,維護現存社會制度的長治久安,實在是大為有益的?墒翘K聯新聞業(yè)在幾十年的歷程中從來沒有可能做到這點,結果只好與生長它的母體——蘇聯的政治經濟制度共存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悲劇。

          蘇聯新聞業(yè)的這種悲劇命運當然并非偶然,這是由它的基本體制所決定的。自從列寧去世以后,蘇聯新聞業(y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一樣,逐步形成了一種高度集中、高度封閉的體制。在這里媒介完全工具化、報道完全宣傳化、言論完全統一化、領導完全集權化。新聞媒介是執(zhí)政當局的馴服工具,完全按照當局的長官意志行事,報道內容視當局的需要而定,言論刊發(fā)一律傳達當局的聲音,媒介的自主權利被限制到最小程度。這種體制在執(zhí)政當局的路線政策正確的時候,尤其是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武裝起義、國內戰(zhàn)今和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是能發(fā)揮積極作用的。但是在和平建設時期,就極大地限制了新聞業(yè)在社會生活中的正常功能,一旦執(zhí)政當局脫離群眾、執(zhí)行錯誤路線的時候,它就只能為錯誤路線推波助瀾,使執(zhí)政者在背離人民利益的道路上越滑越遠而無可挽回了。

          眾所周知,新聞事業(yè)作為社會大系統中一個相對獨立的子系統,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功能,其中包括信息功能、輿論功能、宣傳功能、教育功能、娛樂功能、廣告功能等。這些功能的正常發(fā)揮,就使它能在整個社會的運行中起到積極的調節(jié)作用。一旦這些功能特別是它的基本功能受到抑制、損害或扭曲,它就不僅不能對社會運行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而且會給社會帶來重大的損害。

          傳播新聞、提供信息,這是新聞媒介最為基本、最為重要的功能,它是社會成員(個人或團體)及時了解周圍環(huán)境、正確地參與社會生活的重要保證。可是在封閉式的蘇聯新聞體制下,新聞媒介的信息功能長期受到壓抑或扭曲。新聞媒介習慣于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報喜不報憂。對于發(fā)生在國內外的重要新聞是否向公眾發(fā)布,完全取決于執(zhí)政當局的政治需要,只要被視為對它不利的信息,一概秘而不宣。于是蘇聯公眾閉目塞聽,許多事情被蒙在鼓里,無法正確判斷國內外形勢并作出反應,當然更談不上據此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他們不知道蘇聯坦克對捷克斯洛伐克改革的鎮(zhèn)壓,不知道蘇軍在阿富汗的慘重傷亡,不知道國內發(fā)生的民族反抗、廠礦罷工、農民鬧事,甚至任何國家都難以避免的犯罪事件、天災人禍都不許見報。從1968年起擔任過《真理報》20多年副總編和總編的阿法納西耶夫在蘇聯解體后所寫的回憶錄里曾經寫道:"報紙的首要任務是提供信息,然后讓人們自己去辨別是非真?zhèn)?,可是,"《真理報》并不總是能夠這樣做。我們往往不得不按我們主人的曲譜來演奏","雖然我們筆下寫的全是‘鶯歌燕舞",但我們心里卻極為不安。我們常會感到我們寫的這些東西,客氣點說是脫離實際。但是我們卻束手無策,只能沉默,同時又憂心忡忡。"當時擔任蘇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雅科夫列夫曾私下議論說:"總有一天工人階級要為此而同我們算總賬的。"①可見當時執(zhí)掌意識形態(tài)大權的人,也預感到一味粉飾太平未必真能維持太平、一味掩蓋矛盾只會使矛盾愈積愈深?墒巧钕萦谔囟ǖ男侣勼w制和政治體制中的他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矛盾爆發(fā)的這一天的到來而無所作為。

          反映民情民意、提供批評監(jiān)督的論壇,這是新聞媒介又一個重要功能。近代以來的資產階級報刊尚且能在特定的法制框架里實現這一功能,作為無產階級政黨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報刊更應該充分做到這一點,因為無產階級政黨本來就是以為人民服務作為根本宗旨的,蘇聯憲法也明確規(guī)定了勞動人民享有完全的言論出版自由。早在十月革命勝利不久,列寧就說過:"出版自由就是全體公民可以自由發(fā)表一切意見。"②當時俄共領導十分重視在報刊上反映民意、加強輿論監(jiān)督,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會關于報刊工作的決議就曾明確規(guī)定:揭露、批評蘇維埃機關和黨組織及其負責人的缺點、錯誤甚至罪行,是黨和蘇維埃報刊的最重要任務之一。可是這些主張和決議在斯大林執(zhí)政以后實際上并未得到貫徹實行。斯大林有個重要的觀點,認為"黨的利益高于形式上的民主"、"形式上的民主是空洞的,而黨的實際利益才是一切。"③在這種觀點的指導下,黨內外不同意見的討論、報刊上不同意見的發(fā)表日益受到限制,從中央到地方日益以"黨的利益"為口實壓制"形式上的民主",于是專橫獨斷盛行,新聞媒介上只剩下一個調子、一種聲音,輿論完全一律。更有甚者,從20年代后期起,蘇聯新聞媒介秉承斯大林為首的領導層的旨意,大張旗鼓地開展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批判運動,指名道姓,無限上綱,批判的對象涉及整個文化界、知識界,以后又發(fā)展為全民肅反,使數以百萬計的知識分子和干部遭到逮捕、監(jiān)禁或殺害,造成極其嚴重的后果。就這樣,蘇聯新聞媒介日益背離了反映民意的職責,喪失了輿論監(jiān)督的功能,不僅未能制約或幫助糾正執(zhí)政當局的錯誤路線和政策,而且成了錯誤路線的幫兇。前面提到的那位阿法納西耶夫在回憶錄中談起他在七、八十年代曾經試圖對黨內不良現象開展一些批評。當時改革的思潮正在涌動,但他不敢觸動最高領導層,只是對州委書記和部長們作過一些批評。即使這樣他也是步履維艱、處處碰壁,因為這種批評的級別已經不算低了。他感慨萬分地說:如果這些工作能夠如愿以償地做下去,"那么偉大的蘇聯,世界上三個最偉大的強國之一,具有極大的凝聚力、吸引力和影響力的三極之一,就會存在下去",而不致于崩潰瓦解。④真是多么可悲,多么無奈!

          那末,蘇聯這種高度集中封閉的新聞體制,是科學社會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么?顯然不是。盡管它是在社會主義的名義下出現的,但是它同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寧的新聞思想實在很少共同之處。關于這一點,需要有專文探討論述,這里限于篇幅只能稍有涉及。馬克思恩格斯生前辦過不少報刊,還曾指導過許多革命報刊,包括十九世紀后期在德國和西歐出現的無產階級黨報。他們十分強調無產階級黨報應該旗幟鮮明地宣傳黨的綱領和主張,貫徹黨的決議和方針,他們親手創(chuàng)辦的《新菜茵報》便是這方面的光輝榜樣。與此同時,他們又十分重視保持黨內和工人運動內部的言論自由和批評自由。1889年丹麥社會民主黨左派領袖之一特利爾因反對黨內機會主義政策而被開除出黨,恩格斯在寫給他的信中就明確指出:"批評是工人運動生命的要素,工人運動本身怎么能避免批評,想要禁止爭論呢?難道我們要求別人給自己以言論自由,僅僅是為了在我們自己隊伍中又消滅言論自由嗎?"⑤1885年,當德國社會主義工人黨議會黨團準備給俾斯麥政府提出的航運津貼法案投贊成票時,黨的機關報《社會民主黨人報》反映黨內多數黨員的意見對議會黨團(當時黨的實際領導機構)提出批評。恩格斯明確支持報紙編輯部的立場,認為報紙有權"把它(指議會黨團——引者注)的行動交給黨內同志根據慣用的‘自由發(fā)表意見"的原則去進行批評"。⑥1891年1月,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理論刊物《新時代》根據恩格斯的建議發(fā)表了馬克思生前所寫的《哥達綱領批判》一文,黨的領導人對此十分惱怒,責令《新時代》編輯部作出檢查。恩格斯為此致函黨的領導人倍倍爾,批評說:"既然你們在自己的隊伍中實施反社會黨人法,那你們和普特卡默(當時普魯士王國政府的內務大臣——引者注)有 什么區(qū)別呢?"他奉勸黨的領導人"不要那么器量狹小、在行動上少來點普魯士作風。"與此同時,他在寫給《新時代》主編的信中又告誡說:"人們不要再總是過分客氣地對待黨內的官吏——自己的仆人,不要再總是把他們當做完美無缺的官僚,百依百順地服從他們,而不進行批評。"⑦

          至于列寧,他在1905年提出了報紙的黨性原則,認為黨的報紙應該成為各個黨組織的機關報,成為"社會民主主義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⑧但是幾乎在同時,他也多次強調黨的報刊在保持行動一致的前提下,有"討論自由和批評自由",黨報要如實反映群眾的批評意見,甚至"要多寫工人對我們社會民主黨人的不滿,他們的疑慮、需要、抗議等等"。⑨十月革命初期,盡管階級斗爭激烈緊張,但他還是明確認為:"在新的秩序確立之后,政府對報刊的各種干預將被取消。到那時,報刊將按照這方面所規(guī)定的最廣泛、最進步的法律,在對法院負責的范圍內享有充分自由。"⑩在隨后的新經濟政策期間,他已開始實施放寬報刊出版的政策、允許民辦報刊存在,可惜這一進程由于他過早去世而被中斷了。如此看來,蘇聯當年那種高度集中封閉的新聞政策和新聞體制,決不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新聞思想的必然發(fā)展,正好相反,它是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新聞思想的背離,或者說是無產階級新聞事業(yè)黨性原則的一種異化而已。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消失了,但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壯舉,始終在人類歷史上閃耀著光輝,全世界的社會主義事業(yè)必將在吸取蘇聯的歷史經驗和教訓之后更加壯闊地發(fā)展下去。全世界進步的、民主的、社會主義的新聞事業(yè)也必將以史為鑒,應該也有可能避免蘇聯新聞業(yè)的悲劇命運,給政治民主和社會進步以真正積極的推動和影響。

          

          注:

         、 阿法納西耶夫:《真理報總編輯沉浮錄》,東方出版社1993年版,第210、167頁。

          ② 《列寧論報刊與新聞寫作》,新華出版社1983年版,第485頁。

         、 《斯大林論報刊》,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237—238頁。

         、 同①,第205頁。

         、 《馬克思恩格斯論新聞》,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499頁。

         、 同上,第491頁。

         、 同上,第516—517頁。

         、 同②,第268頁。

         、 同上,第230頁。

          ⑩ 同上,第619頁。

          

          (本文原載〈新聞傳播〉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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