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建:胡適也是一個鳥巢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批評家吳亮在杭州西湖邊對著電視鏡頭說,這里的每一塊磚頭都埋著一段傳說。當時我聽了頗不以為然,但隨著年歲和閱讀量的增加,我覺得此言真是道出了杭州人文的真相。綜觀民國以后的一些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一般來說成功人士就在西湖邊購房置業(yè),而奮斗人士則詠詩作文。而作為匆匆的過客呢,也會寫下一些有關(guān)杭州的詩文。
安徽績溪人胡適,跟杭州西湖也有一段不解的情事。一般來說,詩人的戀愛一般都比較浪漫狂放,甚至有點飛蛾撲火不計后果的——這是跟小說家相比而言的;
小說家注重布局謀篇,所以他們的人生也有一些高潮之處,但大部分時間還在忙于深入生活——那是跟做學問的人相比;
而做學問的人,不是說一點都不浪漫,而是在浪漫和現(xiàn)實之間,他在權(quán)衡利弊得失之后最后選擇了現(xiàn)實。
胡適也正是這樣的一個大學問家。
胡適的青年時代,也是一位浪漫的詩人,他是中國第一部新詩集的創(chuàng)造者。一般學者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有兩座豐碑,一座是魯迅,一座是胡適。早個幾十年,這兩座豐碑可能還有一些政治的因素在內(nèi),而到了新世紀,大有人人都說胡適之的風氣了。
和那個時代的好多讀書人家一樣,胡適也是聽從媒妁之言后才成婚的,而且由于海外求學等諸多經(jīng)歷,他奉旨成婚時已經(jīng)28歲了,而他訂婚的時候才15歲,也就是說他讓那個大他一歲的叫江冬秀的女人等了他13年,所以當時胡適曾有自嘲詩云:三十晚上大月亮,二十八歲老新郎……江冬秀生肖屬虎,胡適屬兔,所以坊間有胡適怕“母老虎”之傳聞。為什么怕?這或許有好多種答案。照我的看法,主要還是胡適怕母親,怕整個中國式的東方式的禮教。一般來說,由寡母養(yǎng)大的男子,性格中有比較多的對其母親和女人的依賴性。胡適到北大教書之后,可以說是一翩翩君子,不少女生都喜歡他,而他呢又喜歡跟女生進行詩書的交往,一來二去的,便也留下不少的佳話。
其中一名叫曹珮聲的小表妹的,就跟胡適擦出不少的火花。
曹珮聲小胡適11歲,她是胡適三嫂的表妹,且是胡適和江冬秀婚禮上的伴娘。新郎愛上伴娘,在這今天的電影中是有不少例子的。這個曹珮聲在胡適婚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19年,也嫁了同村的胡冠英,但她是個要強的人,當時因為婚后沒有生育,便遭婆婆的冷眼,她卻奮力出擊,在其哥哥的資助下,跑到杭州讀了女子師范學校,當時的胡冠英也在杭州讀書,只是讀到二十歲時回老家了,因為家里給他納了個妾,理由是曹沒有生育,曹珮聲想想丈夫也是接受新思想的人,卻還要納妾,后來便以此為理由跟丈夫正式離了婚。由此可見,曹在當時算是個反封建的作女。
1923年那一個春天,胡適在杭州養(yǎng)病,因為這里有他的同鄉(xiāng),湖畔詩人汪靜之。汪靜之跟曹珮聲是青梅竹馬的,但曹卻是汪靜之的小姑輩了。而曹和胡適,則以表哥表妹相稱。當時的胡適已是名人,他一到杭州,便有在杭的績溪鄉(xiāng)黨前來看他,這其中就有曹珮聲,她當時在杭州女師上學。一群績溪人一同游西湖看風景,大有暖風吹得人陶醉之感覺。當時汪靜之也追曹,但曹喜歡的卻是胡適。當時胡適寫下了名為《西湖》的一文,記錄的就是當時的那種情狀:“十七年夢想的西湖,不能醫(yī)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然而西湖畢竟可愛。輕霧籠著,月光照著,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前天,伊卻未免太絢爛了!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覷著,不敢正眼看伊了……”
后來我們讀汪靜之的回憶錄,證實了胡和曹的西湖之戀。杭州是個戀愛天堂,尤其是民國的名人,都喜歡在此抒個小情的。好山水一定要有名人來賞的,所謂文化底蘊,其實不只是出了一個白居易和蘇東坡。文脈,猶如樹根,越是大樹,其根就越是豐富而深遠。
1923年那一個春天,胡適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到杭州了,但這一回因為有小表妹在身旁,所以他的整個感覺是不一樣的。兔子離開了老虎,他的心情可以想象。胡適對西湖和曹表妹,他都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但因曹要上學,他又在上海有事,所以自然是聚少離多。胡適當時是北大教授,當時北大的體制頗跟世界一流學府接軌,教授五年里可以休假一年,胡適就在蔡元培校長那里請出了這個假期。到了曹珮聲放暑假時,胡適索性在杭州煙霞洞的和尚廟租下三個房間,他們分租隔壁,胡適與曹珮聲同進同出,儼然如夫妻一般生活,除了表面的分住兩個房間之外,其余一切都已不避外人了,胡適也自稱已嘗到了幸福的禁果,當時徐志摩曾經(jīng)調(diào)侃那一段時間的胡適是返老還童了。其實,那時的胡適也才三十四歲,但因為生病,當時顯得比較憔悴。汪靜之看見的胡適是“容光煥發(fā),滿面笑容,興高采烈,十分愉快,舉動活潑,走路像一跳一跳的姿勢,活像一個初戀中的青年。教授學者風度,一掃而光,紳士氣派絲毫不存。一個教授變成一個青年學生了”。
而曹珮聲呢,這個汪靜之的姑字輩的女人“病弱的身體已變成健康活潑,林黛玉的幽靜愁容,變成史湘云灑脫歡快,悶悶不樂的媳婦,變成風流少婦”。
這個時候的胡和曹,他們在杭州煙霞洞,那真是成了“神仙伴侶”。
注意,胡適一貫來喜歡成人之美,徐志摩與陸小曼、沈從文和張兆和、趙元任和楊步偉,胡適都曾大力助之他們的婚戀。而他自己呢,那個時候也完全是性情中人。從現(xiàn)在留下的日記看,他和小表妹在六月份曾一起在杭州游山玩水,還一起下棋等。到了九月,又一起賞桂花。如果我們有興趣讀一讀胡適寫杭州的一首詩,那么可以看出胡先生當時的心情。詩雖然白了點,但情緒是濃的。
胡適的白開水似的詩,后來也成了反對新詩者的一個把柄。
胡適寫出了《南高峰上看日出》,他說“七月二十九晨,與任百濤先生、曹珮聲女士在西湖南高峰上看日出;
后二日,奇景壯觀,猶在心目,遂寫成此篇”。
如果硬要從象征等角度去讀,那么你也一定能讀出詩人的愉悅之情的,詩中寫道——
我們等的不耐煩了!
東方還只是一線暗淡的紅云,
還只是一顆微茫的晨星,
還指不定那一點是日出的所在!
晨星漸漸淡下去了,
紅云上面似乎有一處特別光亮了。
山后的月光仍舊照耀著,
海上的日出仍舊沒有消息,
我們很疑心這回又要失望了!
忽然我們一齊站起來了:
“起來了!”“現(xiàn)在真起來了!”
先只像深夜遠山上的一線野燒,
立刻就變成半個燦爛的月華了!
一個和平溫柔的初日冉冉地全出來了!
…………
我們實際上可以把它當作散文來讀。同期,胡適還作《怨歌》一首,結(jié)尾處寫道——不愛花的不配栽花,不愛樹的不配種樹。
這一年是1923年,從夏至秋再到冬天,胡適處在戀愛當中。
冬天胡適回北京后,兩人還是書信不斷,有的信一開始還都是江冬秀來轉(zhuǎn)交的。后來信實在是太多了,胡適在外面專設(shè)了信箱。為了這個小表妹,到了1924年的春天,一向性情溫和的胡適向夫人江冬秀提出了離婚。這個時候,江冬秀顯出了母老虎的馴夫本事,他曾當面從廚房拿來菜刀對胡適說:離婚可以,但我要先殺了這兩個孩子——因為當時胡適已經(jīng)是一兒一女的父親了,母老虎此言一出,胡適馬上就萎掉了,哪個男人會不萎掉呢?但不知是不是母老虎的一語成讖,他們的愛女素菲不到五歲不幸早夭,這給胡適以非常沉重的打擊,所以他開始有意地疏遠曹珮聲。曹珮聲從杭州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后來也步了胡適的后塵,去東南大學學了農(nóng)學,后在其哥哥和胡適的幫助下又去美國的康奈爾大學留學,這是胡適的母校,曹珮聲上的是農(nóng)學院,她是第一個在海外攻讀農(nóng)學的中國女生。后回國教書,且再也沒有嫁人。
胡適這種始亂終棄的做法,我們今天是很好理解的,但是作為當事者之一的曹珮聲,她的一生都生活在胡適的陰影之下,她可以說也是在替胡適守“活寡”!拔母铩逼陂g,她因為跟胡適的那么一點事情,就被學校開除回原籍,可想其晚境之苦。據(jù)汪靜之回憶,當年曹曾把一部分書信交給他保管,“文革”中汪也只得將這部分材料都燒掉了。
事實上曹珮聲的個性和才華在當時也是屬于佼佼者,胡適愛她,不會因為他們是同鄉(xiāng)。曹珮聲后來的出國,胡適是幫了忙的,胡適不僅自己幫忙,還要他在美國的女友韋蓮司幫忙,這一點,韋蓮司也是不知道的,至少她一開始是不知道胡適和曹珮聲之關(guān)系的。
這個韋蓮司,要大胡適五歲,是胡適在留美期間認識的女朋友。關(guān)于胡適與她的情事,曾有不少人寫過專著,他們交往半個世紀,基本是柏拉圖式的情侶,但也有人認為他們曾經(jīng)有過魚水之歡。胡適去世后,韋蓮司把幾十年里的書信都交給了江冬秀,以作為歷史性的文件。這個美國女人,為了胡適也是終身未嫁。但老外的終身未嫁,并不像我們理解的沒有男朋友。
另外,胡適跟當時的女詩人陳哲衡,也有過一段戀情。不過胡適的個性可能就是見好就收的人,正如他的新詩集名為《嘗試集》一樣,他喜歡嘗試,但不會像徐志摩那種的轟轟烈烈,甚至與早年詩人氣質(zhì)甚濃的郭沫若相比,也有很大的差距。他很在乎自己的家庭,換句話說,他還是很怕老婆的,后來他的朋友們曾封胡適為怕老婆協(xié)會的會長,他也是一笑就默認了。但是我們從今天的觀點來看,你動了人家的奶酪,一個是曹珮聲一個是韋蓮司,人家后來為你守著一個空門,或者說不再嫁人,這個事情看起來,胡適是不是應(yīng)當承擔不道德之名分呢?但是我們又可能會說,女人啊,你何必那么癡心呢,戀過愛過就算了吧,該婚時就婚一個吧,既然再也碰不到像胡適這么好的男人了,但是你已經(jīng)碰到過了,應(yīng)該算是你的幸運了,何必再為他守一輩子呢。
胡適回國后曾經(jīng)感嘆,沒有女朋友好談,即中國沒有沙龍的形式,因此也就碰不上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朋友。但如果真碰到女朋友了,對方又愛慕其魅力,所以常會出現(xiàn)單相思事件,然而胡適其實也不完全是正人君子,或者說那個時代里也不可能有正人君子,所以捕風捉影的戀愛事件是不斷的。
這里就有一個叫徐芳的中文系學生(畢業(yè)于1935年),曾經(jīng)選讀過胡先生的中國哲學史課。徐芳曾在1938年1月30日的信中說“記得前年此時,我們同在上海找到了快樂”。后人考證此時胡適確在上海,且同年1月22日有日記“徐芳女士來談,她寫了幾首新詩給我看,我最喜歡她的《車中》一首”。第二天,胡適就寫了一首《無題》,詩中如此寫道——
尋遍了車中,
只不見他蹤跡。
盡日清談高會,
總空虛孤寂。
明知他是不曾來,
不曾來最好。
我也清閑自在,
免得為他煩惱。
現(xiàn)在看胡先生的詩,那實在是清湯寡水的,只能當日記看,但是有趣的是,詩中的“他”很明顯是掩人耳目的,因為哪個男性詩人會寫“他”呢?相比之下,徐芳的詩比胡先生寫得好多了——
她要有一首美麗的情歌,
那歌是
從他心里寫出,
可以給他永久吟哦。
他不給
她感到無限寂寞。
她說:
“明兒我唱一首給你,
你和也不和?”
后來我們果然看到了胡先生一首“和”的詩作,題目叫《扔了》——
煩惱竟難逃,——
還是愛他不愛?
兩鬢疏疏白發(fā),
擔不了相思新債。
低聲下氣去求他,
求他扔了我。
他說:
我唱我的歌,
管你和也不和?
分明是眉來眼去,分明是暗中唱和,也分明是不管不顧了。
從現(xiàn)在看到的書信,可以看到徐芳寫于1938年5月的信,信中說:“你這人待我是太冷淡,冷得我不能忍受。我有時恨你、怨你;
但到末了還是愛你。”
因為到最后還是愛你,我估計胡適的心情最終還是會好的,因為一個男人是否有魅力,到女詩人那里一檢驗便會有結(jié)果了。胡適就這樣吃著碗里的,然后看看桌子上和世界上還有什么好的美食。
據(jù)說在1941年,徐芳還給胡適寫信,要求幫她去美國留學。胡適有沒有幫,徐芳有沒有出國,都不得而知。從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徐芳的詩是不錯的,戀愛中的女人的詩歌一般來說都是不錯的,而男詩人在沒有得到女詩人的全部之時,其詩作也都是不錯的,一旦嘗了所謂禁果,詩質(zhì)就大為下降了。當然胡適的白話詩是個例外,他寫得真是太白話了;
真如郁達夫的古體詩也是個例外一樣,他寫得太像古人,寫得太好了。
現(xiàn)在人們才知道江冬秀是個沒有文化的母老虎,葉公超在回憶徐志摩一文時曾提到胡適和江冬秀的事情,大意是像胡太太這樣的人自然也是反對志摩和小曼的事情的。葉公超說,有一天在適之家,胡太太又當著面罵胡適之,罵我們新月的這些人,用很粗的話罵,我們都不說話。胡太太說,你們都會寫文章,我不會寫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這些人的真面目寫出來,你們都是兩個面目的人……
實際上江冬秀這個話講得是非常好的,但如果她真的會寫文章,她就不會講這樣的話了,或者她也跟那些會寫文章的人一樣了。
兩個面目,(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獨是胡適之。
胡適后來也講,像我太太這種人,我只能跟她同桌子吃飯,別的話我不能講,她這個腦筋跟我們都不同。但是縱觀胡先生的戀情史,母老虎多半還是有盲眼的,至少看不懂胡適詩歌里賣的是什么藥,所以胡適既可以投入進去,又可以成功脫身,這一方面是他的理性和游刃有余,另一方面母老虎其實也為他提供了某種空間,而每遇尷尬之事等,胡先生的日記中是不會記的,所以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博學謙和的胡適。他的翻臉不認人,他的無情和絕情,可能是看不到的。但這正是一個豐富而多面的人呢。而這個徐芳,不過是胡適先生的一瓢水而已,或者說是女朋友中的一個。廣義的女朋友,能談就談,不能談就拜拜。但要是人家認為這是相對廣義論呢,是發(fā)生過私情的呢,這就不好說了。
這么看來,沒有多少文化又會做好吃的菜的女人總是笑到最后的,比如江冬秀。曹表妹比她小十二歲,且又是知性女子。而這個韋蓮司,當她第一次看到江冬秀的照片時,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恥辱似的,因為他覺得如果胡適的妻子長得像林徽因和陸小曼這種的,她可能也就甘心了。而這兩個美女兼才女,也是胡適所心儀的。后來胡適托韋蓮司照顧赴美留學的曹珮聲,其言詞又得小心翼翼的。更有戲劇性的是,有一次胡適去美國,就面臨著在一個屋檐下要同時面對韋蓮司和曹珮聲這兩個情人的場面,F(xiàn)在我們知道的是,韋蓮司用一生在品讀著胡適。但笑到最后的,仍然是那個叫江冬秀的母老虎;⒍静皇匙樱廊绾卧陉P(guān)鍵時刻要挾胡適,以保全家庭的安穩(wěn),這就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女子,了不起!跟一個偉大的文人生活一輩子,得忍受他的多少渺小啊。
胡適過世之后,韋蓮司給江冬秀寫了一信,其措詞是這樣的——
親愛的胡夫人:
多年來,你生活在一棵大樹的余蔭之下;
在你年輕的時候,也曾筑巢在枝頭。這棵大樹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哺育了千千萬萬饑餓的心靈;
而這些果實將被永久地保存下來……我最珍惜的是對你的友誼和對這棵大樹的仰慕……
看得出來,韋蓮司是非常咬文嚼字的。我們只是不知道當年的小表妹曹珮聲是作如何感受的。那個年代里,像她這種有“歷史問題”的人,恐怕連寫信的權(quán)力和興趣都不大了吧。不過她在美國學的專業(yè),是棉花和水稻專業(yè)。棉花和水稻,這是大地賜予人類的作物,然而上帝還賜予了人類愛情和婚姻,以及由此結(jié)出的果實,就這一點來說,胡適的確是一棵大樹,而曹珮聲和韋蓮司,則生活在了這棵大樹的陰影之中了。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鳥雀們,也曾經(jīng)在樹葉間鳴叫,但最后她們也都飛走了,因為這棵大樹最終不屬于她們。
這么說來,胡適也是一個鳥巢。
而在杭州,胡適當年住過的新新飯店的房間,已經(jīng)標上總統(tǒng)套房的價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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