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在巴格達專訪薩德·伊斯康德

　　薩德.伊斯康德（Saad Eskander）博士，庫爾德族，出生巴格達，1999年于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獲"國際歷史"博士，遂任倫敦"伊拉克文化論壇"研究員，直至2003年薩達姆政權被推翻，薩德博士回到伊拉克任國家圖書暨檔案館館長，直到今天。

　　2006年11月10日開始，薩德博士不斷以日記形式記錄發(fā)生在巴格達他和同事們身邊的事情，并把日記放上大英圖書館網(wǎng)站，日記廣為流傳，成為這一時期巴格達最真實珍貴的民間記錄。它刊發(fā)在當下，遠比任何新聞報道更具現(xiàn)場感和說服力，作者非記者，而是正在上演的現(xiàn)實悲劇的劇中人。

　　2008年下半年我準備去伊拉克采訪，在大英圖書館網(wǎng)站讀這份日記。臨行前的閱讀令我深感震驚。我的伊拉克印象基本來自新聞報道，所了解的"戰(zhàn)事"是不斷發(fā)生的自殺炸彈。我相信自己不會運氣好到就遇上一顆。讀薩德日記才知道，巴格達比新聞報道中的更糟百倍，最危險的不是自殺炸彈，而是恐怖組織、宗教幫派組織和犯罪組織在每個街區(qū)對平民的綁架、謀殺甚至濫射。我讀過幾本記者的書，唯有這本日記讓我感受迫在眉睫的危險和恐懼。

　　2007年7月底，薩德博士中止了他的日記，在結語說，"真正的理由是我有很深的罪惡感。我覺得寫這些日記，像在利用發(fā)生在我員工身上的悲劇及犧牲，尤其是那些喪失生命的，讓我扛著沉重的道德重負，仿佛我在勒索讀者，我真的認為我無權如此。"日記隨后被翻譯成各國文字出版。中文版名為《烽火守書人》在臺灣出版，赴伊前我在再三精簡的行裝中塞進一本，并且把薩德博士列為我的采訪對象之一。

　　日記的紙媒出版都慢了一拍，大致在薩德日記停寫一年之后，臺灣版是08年7月開始發(fā)行。讀者必定和我一樣，讀書那一刻會以為巴格達正深陷恐怖中。進入伊拉克，我發(fā)現(xiàn)對薩德博士的采訪絕非可有可無，這將是描述巴格達轉變、理解這場戰(zhàn)爭的關鍵一環(huán)。事實是，恰在薩德日記停寫后，巴格達越過關鍵轉折點。宗教幫派組織省悟，實行�；�、聯(lián)合，協(xié)助美軍圍剿伊拉克人民的真正敵人，巴格達突然"安靜"下來。這個狀況已經(jīng)維持了一年多，治安在大幅改善中，解釋這一轉折又對理解伊拉克戰(zhàn)爭至關重要。離開巴格達的前一天，在伊拉克記者朋友的幫助下，我終于在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采訪了薩德.伊斯康德博士。下面是采訪摘錄：

　　問：這是您的中文版日記，千里迢迢找到您，就是因為這本書。

　　薩德：啊，就是這本書。他們把樣書寄給了我在倫敦的兄弟。（取出另一本書）這是德文版的。中文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問：書在臺灣出版，可能很快會有中國大陸版。臨出發(fā)讀您的日記把我嚇壞了。進入伊拉克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大改變，您能對中國讀者談談嗎？

　　薩德：很幸運，恰在這本日記結束后，安全有了戲劇性轉變。巴格達和其他省份暴力都急劇下降，這里原來是伊拉克最危險的區(qū)域，每天有爆炸、襲擊、很多人被迫擊炮火箭炮彈片擊中�，F(xiàn)在和寫日記的那段時間無法相比，現(xiàn)狀是好的�？墒�，現(xiàn)在的巴格達仍有零星爆炸發(fā)生。但這已經(jīng)不是街區(qū)內戰(zhàn)了。在我們附近是兩個典型街區(qū)，一個遜尼派，一個什葉派。書里介紹了這兩個街區(qū)的內戰(zhàn)，現(xiàn)在他們和平相處，再也沒有謀殺和濫殺。徹底改變了。

　　問：改變的原因是什么？是政治領袖達成協(xié)議還是民眾覺醒？

　　薩德：民眾覺醒。改變是來自人民而不是政治家。民眾終于認識到，不論遜尼派什葉派，內戰(zhàn)兩敗俱傷。他們走到一起，民眾直接對話。人民喚醒了政治家。改變推動開來，是普通民眾而不是政治家在推進。例如這兩個社區(qū)，領導人商談后，他們自己解決了問題�，F(xiàn)在很好，因為民眾自己要求改變。

　　問：我在庫爾德不同地區(qū)作過采訪。2003年后的庫爾德看起來一切正常，實際上在1991年設立禁飛區(qū)之后，庫爾德兩黨也發(fā)生內戰(zhàn)，后來伊拉克其他地區(qū)發(fā)生的一切，是不是情況相似，只是晚了一個周期？

　　薩德：完全一樣。當專制政權掌控政治經(jīng)濟一切領域，垮臺就會形成真空，一時填補不上。我們還不會管理自己，所以當時在庫爾德斯坦兩黨爆發(fā)內戰(zhàn)，現(xiàn)在他們有了聯(lián)合政府。巴格達是一樣的，政權垮臺出現(xiàn)治安、政治真空。政治領袖還不懂妥協(xié)。你是對的，這和庫爾德斯坦發(fā)生過的情況是一樣的。任何專制政權垮臺，都可能出現(xiàn)一段混亂。靜下來，理智和邏輯就會回來。

　　問：可在前一段混亂中，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離去，這對伊拉克是否形成傷害？

　　薩德：是的，中產階級離去也在富人和窮人之間形成一個真空。這也會導致暴力，因為中間階層是一個平衡。所以，伊拉克安全問題不是單純的，許多問題相互關聯(lián)�，F(xiàn)在去敘利亞、約旦的人，回來的還不多，他們還在觀望。但他們會回來，因為伊拉克是一個富裕國家。我們長期來只有獨裁者，不關心人民。現(xiàn)在有希望政治改善，伊拉克將會是最富國之一。

　　問：我讀到一些評論認為，現(xiàn)在有了新伊拉克，卻沒有了伊拉克人，因為北方庫爾德斯坦、南方的什葉派地區(qū)，可能都在想獨立，并不認同伊拉克。您怎么看今日伊拉克的身份認同？

　　薩德：身份認同問題在伊拉克誕生之日就有。問題在于伊拉克建國就引進了阿拉伯主義，掌控政權。我們國家有不同的民族、宗教，我們的認同應該落到伊拉克的國家認同，而長期以來伊拉克文化、教育系統(tǒng)都是大阿拉伯主義，在這樣政權下，如庫爾德人就不會認同伊拉克，這是導致薩達姆政權垮臺的原因，2003年不是美國人打垮了這個政權，這個政權自己就是要垮了，因為它不提供國家認同。兩伊戰(zhàn)爭伊拉克并非以伊拉克名義出戰(zhàn)，而是以某阿拉伯宗派的名義出戰(zhàn)，這使得伊拉克的國家認同變得很弱。在薩達姆政權下，庫爾德人不是同胞、兄弟，埃及的阿拉伯人才是兄弟。是薩達姆專制政府減弱了伊拉克認同�，F(xiàn)在的伊拉克強調的是伊拉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人民之間是很容易相處融合的。

　　問：伊拉克人怎樣看待美國撤軍問題？目前狀況美軍的職責是否在維和？

　　薩德：是的。我認為美國至少三年內不應撤軍。首先，社區(qū)各派首領相互還不信任，美軍扮演了維和角色。其次，安全問題沒有完全解決，還有未被媒體報道的謀殺。另外我們還有伊朗、敘利亞等外患。假如沒有美軍，他們可能入侵。這是我們的利益所在，這是現(xiàn)實。對美國來說，他們打進來之后，當然不愿意看到新的伊拉克失敗，為了維護他們自己的形象，也因為感到歉疚，他們當然愿意幫助和看到新伊拉克成功。

　　問：可是也有人認為，美國人不會走，是因為伊拉克的石油，您認為是這樣嗎？

　　薩德：石油價格是市場決定，不是美國人決定的。再者，美國人在伊拉克重建投入了成兆成兆的美元，這幾年重建我們并不在花我們自己的錢。二戰(zhàn)之后，德國日本的重建，都從美國得到好處�，F(xiàn)在是美國在花錢維護伊拉克安全，我們自己政府的錢反倒存在銀行里。在經(jīng)濟上，是我們從美國那里得到許多好處�？墒俏覀兊恼�府必須改變政策，開始把自己的錢投入經(jīng)濟建設，因為現(xiàn)在有不少人失業(yè)。伊拉克一旦安全改善，在三五年內就會急速發(fā)展，生活會巨變。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改變。我們的館員在薩達姆政權下，每月工資3美元，現(xiàn)在是250至300美元。

　　問：狀況是復雜的，但是你仍然認為前景是好的，是不是？

　　薩德：是的。國家雖然有危機，我們不離開，我們會創(chuàng)造和改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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