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大院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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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嚴(yán)和距離感是我對沈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是我們初次尋租房,她受房主委托代招租客。我注意到她頭發(fā)花白,腿腳并不利索,看似略顯老態(tài)。她問我和先生的職業(yè),語調(diào)鏗鏘,吐字仿若劃過空氣投入湖里的石子,清晰響脆卻有著柔韌的質(zhì)地。待她知我同為文聯(lián)系統(tǒng)的小輩,竟面露悅色,以低于房東的底價將房出租于我。我心有歡喜,以為又遇一性情中人。
因了她言語間的氣勢,我并不敢隨便猜度她的年齡,生怕內(nèi)心的小標(biāo)尺,無心觸碰了她人心里的暗礁,落下不敬的惡名。因此,我便“阿姨,阿姨”地稱呼她。直到我搬來與她為鄰后,閑聊才知,她其實早過了米壽之年。
五樓有三家,上得樓梯便見走廊女兒墻上錯落著高高低低的各色植株:蘭花、綠蘿、仙人掌、觀音竹,甚至西洋菜等,那些瓷質(zhì)的、陶質(zhì)的花盆,大約都是經(jīng)過她手的,在黑夜與白晝不停輪換的滌蕩中,雖顯得舊了,然多了層黃昏似的古意和美感。逢周六,我們睡懶覺起來,開門常見她舉著花灑為花兒們洗浴,或者帶著老花鏡做女紅,她總在我們問好的時候,慢慢抬起頭來。常常,她額前那撮飄蕩著的灰白的頭發(fā)也隨著嘴角的抽動涌出笑意來。吃了沒?去哪里玩?近來忙?這些日常的問題一出來,意識里她原先居高的威嚴(yán)立馬落地,回歸了鄰居的親和。有次我休假回來,她很是焦急地問我們?nèi)ツ睦锪。說出遠(yuǎn)門鄰里要打個招呼,萬一有事還有個照應(yīng)。我懷胎后期見面,她關(guān)切地詢問我生產(chǎn)后的安排。強(qiáng)調(diào)坐月子對女人是天大的事,甚至主動提出,要為我煲廣東女人坐月子必備的豬腳姜。我知那工藝的繁復(fù),怎忍她為我過勞,但心里甚為感動。等我生完孩子,她趕來看我,關(guān)切地囑我圍好脖子,不能受涼……習(xí)慣了城里鄰人不相往來的冷漠,她的關(guān)心讓我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暖意。
盡管是鄰居,但我們常碰面的地方卻是大院門口。常看她穿著淺灰或月白套裙,腳踩著高跟鞋,盡管腰身有些佝僂,然那份雅致卻綻放無余——時光在她身上積聚了一種態(tài),卻不獨是老態(tài)。她一人挎著包去趕公交車,我問起,她要么是兒子請她喝茶去,要么是同學(xué)聚會,大家熱情,在酒店住了幾日;再要么是,天天跑龍口西上班。我驚訝這是一個怎樣不尋常的女人啊。她作為工程師,領(lǐng)導(dǎo)了省里幾處重要的文化建筑工程,她本來去自由,但至今仍對工作充滿熱情,似乎沒事的時候天天上班。她九十高齡了,還同學(xué)聚會?
我搬離大院前,偶爾去她家小坐,總樂得跟她一起翻閱那些舊照片,少女照、學(xué)生照、婚照、朋友郊游照以及全家福,她一張張講來如數(shù)家珍。我才知,她中年時丈夫便因癌故去,她獨自操持兩個兒子結(jié)婚,服侍老婆婆直到去世……我問她,近半個世紀(jì)的人生,也沒有過伴兒?她似有余味地說,沒有,我好好的一個家……我隨著她的講述穿朝越代,想象她以九十歲高齡,向前望去那么多熟悉的亡靈,而她一直匍匐在生的路上,前方的景象該是怎樣的荒蕪啊,可是她總是在指向照片里的他們時輕描淡寫:他死了,她也死了,語氣里沒有悲涼。
我不久搬到大院另外一棟,和她不做鄰居了只偶爾相遇。我上前招呼,偶爾她認(rèn)不出我來時,我才意識到她的高齡。等我報上姓名,她便親切地握了我的手,詢問我近況。我看她有時顯老了,有時又沒變,總有時光在她身上走遠(yuǎn)又返回的錯覺。她仍然從容,仍然雅致,只不過初次見面的那種距離感和威嚴(yán)早蕩然無存了。我在內(nèi)心里給她最殷切的祝福,希望她長壽健康,我怕她的雅致、從容還有善良有天被帶走。因為想著她,我對自己老來樣子的想象和愿望便有了著落點。盡管我們?nèi)圆怀R姡抑辽龠可以期待有天在大院里相逢,她握著我的手,我們還是,并且一直是鄰居的樣子。
2
金色的耳環(huán)襯著她土黃的膚色,褶子像迷失在歲月積塵里的螞蟻,它游動著,爬滿臉,眼周、額頭及頸部,她的器官和周身的肉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一直下垂、下垂,終于在眼瞼,下巴以及腹部完成最終的集合,仿佛掛在藤蔓上的葫蘆,近地的一半總是最肥大的部分。她衣裝松松垮垮的,推著或抱著孫子,走在大院的路上,無論晴雨,眼睛總像被大太陽直射一般,迷蒙里從來都是呆滯無神。
我?guī)缀趺刻焐舷掳鄷r都能遇到她。從她幾乎是復(fù)制的表情和步調(diào)里,讀到一位老人獨居異鄉(xiāng)的孤苦和心酸。何時能看到她的笑?何時能看到她同旁人交流?這些成了我每次見到她的期許。然而沒有,她一直在行走中,每次都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她的狀態(tài)總讓我聯(lián)想到我同樣蒼老的母親,想象有朝一日她若來廣州,她們該成為同伴;然而她一成不變的目光在我對母親到來的想象中,牽得我心生疼。她便是母親調(diào)侃的“老漂族”吧,可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子女們出現(xiàn)。
直到那個十一長假后。我終于看到她身邊出現(xiàn)了一年輕小伙子的身影,他們推著嬰孩車,邊走路邊說話,我仿佛看到某種力量,讓她不斷下垂的肌肉突然獲得某種向上生長的力量——她終于笑了。那是她的兒子還是女婿?他仿佛一根拐杖,讓她平凡的歲月里有了點靠頭。
然而,那一次之后,年輕人再不曾出現(xiàn)。她繼續(xù)以那副復(fù)制的表情和步調(diào)出現(xiàn)在我上下班時的大院的路上。
那次,她孫子摔倒在我腳下,我扶孩子起來時,終于開口問:“阿姨,您是哪里人呢?”
“安徽的!彼弥v慣方言的舌頭努力地吐出這幾個普通話音節(jié)時,表情是溫和的。我感覺她的肌肉那一刻既沒有下垂,也沒有向上生長。她的口氣不但不至于冷漠,反而是熱情的。
“您是外婆還是奶奶哪?”
“他家里奶奶。”她說,“我小媳婦在近處上班,我跟來帶孩子。兒子在老家!彼坪跎挛覒岩伤臒岢,將家里情況兜了個底。
“那您住哪一棟呢?”
“文具店后面那棟!彼种赶蜃√,說有空來坐坐。我于是隨了她去參觀。那是一樓,蚊蟲和潮霉吞噬最兇的地方。
從此每次遇見,我大老遠(yuǎn)便會喊“阿姨”,她便大老遠(yuǎn)應(yīng)我,直到走近了招呼兩句。她先前那股迷蒙中的呆滯暫時消失了,只偶爾,在我們迎面直至擦身才意識到彼此的間隙里,那神情才會復(fù)現(xiàn)。我自戀于自己的好心,跟她說:“我母親要來了,您也有個伴!彼谑且娒姹銌柲赣H何時來,我甚至有種錯覺,假使母親能來,她和母親即便言語不通,也會像是多年的鄰居。這大約是因大半輩子的艱苦勞作賦予她們共同的氣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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