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喊到今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一個完整的古村落


          漆黑茅柴屋半間,
          豬窩牛圈浴鍋連。
          牧童八九縱橫坐,
          天地玄黃喊一年。
          袁枚這首描寫鄉(xiāng)村私塾的打油詩,讓我忍不住會心微笑。我上小學(xué)時讀書可不就是喊的,全班同學(xué)一齊用方言扯著嗓子喊課文,每個字拖著長長的音,一邊喊小腦袋一邊搖,F(xiàn)在想來,那腔調(diào)就是源于私塾先生教弟子們念經(jīng)書。
          我在姚家屋場念的小學(xué)。我外祖父就在姚家。那是湘北一個四百多人聚居的古村落,點綴在湘鄂贛交界處那座巨大山脈的一個褶皺里。屋場清一色青磚黑瓦的江南明清建筑,屋宇毗鄰相連,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下雨天不濕鞋。村前一壟肥沃的稻田,稻田間一條清澈的小河潺潺流過。
          村口有座土地廟。土地廟是中國每個村莊不可或缺的一個構(gòu)件,廟里的土地爺觀照著全村子民暗地里的言行,管理該村所有陰界事務(wù)。
          據(jù)說以前的姚家土地廟繡彩輝煌。土改那年,我二叔也就三四歲,他第一次去姚家屋場,見到那座廟,問:“那是毛主席的屋嗎?”——小孩子認為最好看的房子,當(dāng)然是毛主席住的了?上,破四舊時那座廟被扒掉了。如今幾塊磚頭搭在村口那棵老樟樹底下,像小孩玩過家家,算是個廟的意思。里面擱著一盞矮油燈,燒殘的香燭常年插在磚頭前面。既然是廟,再小再簡陋,也依附了某種神秘氣息。村里有人病得無來由,就到廟前燒紙;有人受了冤屈,去廟前賭下惡咒,這在村里算是最嚴重的一種詛咒,極具威懾力;遇上有人過世,全村老少必定備上酒肉祭品香燭紙錢去朝廟,禮生或者是道士在廟前喊禮,報告某某已登冥界。我小時候,每次從廟前經(jīng)過,都不敢東張西望,兩眼看著路匆匆走過去。
          風(fēng)水學(xué)講,山環(huán)水繞就是宜居之地。從傳統(tǒng)村莊的構(gòu)建來講,一個完整意義的村落,有山、有水、有田疇、有儼然的屋所、有土地廟還不夠,還必須有孩子們的學(xué)堂。
          《禮記·學(xué)記》中有云:“古之教育,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xué)!睕]有孩子們的學(xué)堂就構(gòu)不成一個完整村莊。姚家屋場是家族聚居,一個祖宗傳下來的,自建村莊起就辦有私塾。
          光緒年間廢除了科考,但是姚家人依舊請先生教子弟讀經(jīng)書。聽老人講,民國時,姚家私塾只教蒙學(xué),學(xué)經(jīng)學(xué)的程度高一些的學(xué)生要去六七里外的另一個村莊,那里的先生講四書五經(jīng)。私塾教育朝廷不干涉,課本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典,沒有黨化色彩,旨在修身治心立德樹人。孩子們的誦讀,不僅塑造著他們的性格、規(guī)范著他們的言行,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周邊的村民。那個年代,鄉(xiāng)野之地目不識丁的老嫗,也能隨口引用一些圣人之言。如今姚家老一輩的說某某是讀了老書的,意思就是贊譽那人明事理懂禮儀。
          私塾與村落緊緊相依。炮火紛飛的抗戰(zhàn)年代,縣境淪陷七年,也不曾分開過。
          民國時期,姚家屋場對面山上有一條跑馬大道,是縣境內(nèi)連接湘鄂贛的交通要道之一。這條跑馬大道上每月少則兩次,多則三四次過日本兵,國軍和日本兵也常在山頭開火。聽我外祖父講,打死了的人和馬匹,有時候來不及掩埋,都腐爛生蛆了。山坡上是密匝匝的竹林,蛆沿著竹竿一直爬到竹子頂上去了。亂世要保命,姚家人都躲到了屋后的高山上,田里的莊稼,都是趁日本兵不在的空當(dāng),下山耕種出來的。
          私塾也搬到了屋后高山上。村民在叢林間搭了兩間茅棚,繼續(xù)延請先生教育本村子弟。山上的茅棚私塾也有三十來個學(xué)生,附近幾個村莊的學(xué)童翻山越嶺來這里讀書。
          我初次聽說時非常震驚,時逢亂世兵荒馬亂,按照實用的價值標準來講,讀書一沒有科考揚名立萬,二不能升官發(fā)財,甚至看不到太平的前景,姚家人躲兵保命時竟然在山上搭茅棚辦學(xué)!
          后來我在當(dāng)?shù)乜h志上看到,縣境淪陷后,國民縣政府遷址到大山里,境內(nèi)公辦學(xué)校在停辦后的第二年也相繼遷進大山。同時縣政府還派專人接送兩千多名失學(xué)青少年至湖南長沙、攸縣、南岳等地公費就讀。民不聊生炮聲隆隆的時局下,顛沛流離的政府和國民一面抗戰(zhàn),一面要保種保文化保民族的未來,讓今天的我忍不住眼眶一熱。

        在有戲臺和天井的老屋里啟蒙


          我啟蒙的教室設(shè)在清中期修建的一所民宅里的上堂屋里,課桌邊是青條石鋪的天井,天井對過是舊戲臺。
          天井是中國江南明清建筑的神來之筆,是居室之內(nèi)承接天地之間日月星辰風(fēng)霜雨雪的通靈之處。夏天,突然一陣風(fēng),天驟然暗下來,這時候,小伙伴們開始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下雨啰!下雨啰!”叭、叭,很大的雨滴砸了下來,這里一滴,那里一滴。我喜歡下雨,跑到雨密集起來,衣服快淋濕了,才站到屋檐下,或者坐在大門檻上,望著重重雨幕發(fā)呆。上課時下雨不能往外跑,可以望著天井里的雨。嘩嘩的雨從漏斗一樣的天窗落到天井里,瀑布似的綿延不絕,空氣中彌散著涼涼的雨霧,撲在我的臉上,進入我的呼吸,雨聲中我總是會越來越安靜。出太陽了,天窗會漏下一塊方形的亮光,在堂屋的地上比蝸牛還慢地移動。我們踢了一陣毽子,或者讀了一會兒書,哦?那塊太陽光挪了位置,一半貼在地上一半掛到墻上去了。天窗進來的陽光里總是飛著蒙蒙的金色灰塵,照見天井兩旁陳舊的木格子窗戶和樓上雕花閣樓的欄桿,還有下堂屋殘破的戲臺。隔著幾十年的光陰看回去,一切都惘惘的,一種遠古的氣息。
          我們啟蒙的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這幾個字,老師不教,我也認得。很多房子的外墻上都用紅漆刷著這幾個字,一個個字比籮筐還大。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掛著毛主席像,上面也有這幾個字。我一筆一畫認真寫字,很用力地想把字寫均勻好看些。
          語文老師是個有點嚴厲的年輕婦人。她教我們學(xué)過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這三課后,開始教我們拼音。我張著嘴唱著aoeiuü,但是怎么拼音我完全不會。我們拼音與識字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老師教我們認字讀課文時,依然是湘北方言。
          我們班同學(xué)的年齡參差不齊。同我坐一桌的是個長手長腳的瘦高個女孩,比我大五歲。她原本是不想上學(xué)的,在她家,女孩上不上學(xué)無所謂。這一年,一年級辦到她家的堂屋里,這才順便啟蒙,她說:“我上學(xué)認得錢就行了!彼偸桥吭谧郎,雙臂最大限度趴開,桌子底下雙腳也盡力張開,然后在胳膊肘所到之處用粉筆在桌上畫一條線,那邊是她的地盤。我這邊只剩下窄窄的一點位置,我寫字時胳膊不小心過去一點,她就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我憨憨的,也不知道委屈。老師見了,免不了一頓說,她才坐好不擠我了?墒菦]過兩天,她又弄到一點粉筆頭子,又在桌上畫一條線。她常常趁老師背轉(zhuǎn)身寫黑板時溜走,老師批評她:“課堂是菜園門啦?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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